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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追月》:嫦娥不悔偷灵药

撰文:曾于里

注:本文有剧透

虽然何赛飞凭借《追月》荣获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,并且《追月》特地选在三八国际妇女节如此有意义的一天上映,但《追月》的首日票房令人惋惜。首日全国排片仅有1.3%,首日票房仅有不到50万。笔者所在的一个拥有将近900万常住人口的城市,全市不到10家影院排了这部电影,场次少得可怜;到了上映第二天,全市就只剩一家影院排了两场。

平日里我们经常说要多支持女性电影,要给予中老年女性演员更多元的演出机会,然而,当市面上真的出现这样的作品,它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支持。若是烂片也就罢了,但捧出一个金鸡影后的《追月》,显然不在此行列。

诚然,《追月》是一部缺点很明显的电影,比如可能是囿于有限的投资、视听语言过于电视电影了,又比如电影的节奏把控有些失当,尤其是电影最后20分钟的冗长削弱电影的情感冲击力;但它的优点也很明显,既在于何赛飞精彩绝伦的表演,也在于电影中她所塑造的戚老师,是载入中国电影史册的女性角色。

从《人·鬼·情》、《霸王别姬》再到这一次的《追月》,戏曲题材一直是中国电影进行性别探索的最佳载体。一方面,中国戏曲的多元性别呈现为电影提供丰富的素材。在中国戏曲中,男性角色可以扮演女性角色(如旦角),女性角色也可以展现豪迈气质(如刀马旦)。这种性别的流动性和多元性,为性别身份、性别关系等议题提供广阔的探索空间。另一方面,中国戏曲“戏比天大”“不疯魔不成活”等理念,将表演者的人生巧妙地包裹在戏曲故事之中,借助戏曲艺术的形式美感和深刻内涵,电影在呈现戏曲人的社会性别冲突时更具张力。

《追月》的完成度远不如经典的《人·鬼·情》和《霸王别姬》,但戚老师这个角色或可与秋云、程蝶衣同列。从女性电影视角看,戚老师与秋云形成遥远的呼应。

戏台上的戚老师(何赛飞 饰),是一个“不疯魔不成活”的人。

“不疯魔不成活”是戏曲界的一句行话,因电影《霸王别姬》而广为人知。这里的“疯魔”,是形容表演者对于戏曲的痴迷程度,如同着魔一般,完全沉浸其中,无法自拔。这种状态表现为对戏曲的敬畏、对技艺的长期刻苦训练、对角色的深度揣摩与深度入戏、对演出的极端认真,以及对艺术境界的不懈探索。

“不成活”则指戏曲行业中,如果不达到这种痴迷的状态,就难以练就高超的技艺,就无法忘却自我、与角色融为一体,就很难贡献出拍案叫绝的表演。只有达到“疯魔”的境界、只有在艺术上具备超乎常人的毅力、投入和牺牲精神,才能真正地将角色演活,才能在艺术道路上取得非凡成就。

很多时候,人们使用“不疯魔不成活”时,是种褒义,既是对戏曲从业者的高要求,也是对那些对艺术极致追求和全身心投入的戏曲人的赞赏。

电影中的戚老师,也有这样的华彩时刻。年轻时因为一出《追月》红极一时的越剧名伶戚老师,在年老之时,才突然归乡。平时她是优雅得体的老人,可一旦涉及与越剧有关的话题,她立即“戏疯子”上身,严苛、投入、较真。她一到二儿子夏生(娄宇健 饰)的家,一看到夏生挂的戏曲画像上眉毛的妆容不对,立即像严师一样“百般挑剔”,一点都没有母子多年重逢后的柔情。

又比如,戚老师因时日不多才返乡,想与三个孩子好好告别,家乡的剧团邀请她当顾问——这本是一个虚职,但当戚老师意识到这个剧本可能出自前夫之手、剧本写得很好,她动了心思,不顾病体全身心投入到剧目的排练中,心中想的都是戏。

无论是剧团食堂戚老师如入无人之境地讲习,还是排练舞台上她的几次上场示范,既是戚老师的高光时刻,也是何赛飞表演的高光时刻。戚老师对角色的塑造、剧情的理解以及舞台表现力等方面展现出超乎常人的执着、投入与热情,达到忘我、无私和无情的境界。

可是,如果一个“不疯魔不成活”的人,她的“疯魔”超出了边界呢?

戚老师是一个在艺术上极端自私的人。家乡剧院的那场新戏,女主角是自己昔日的徒弟庄凌凌(涂凌 饰),她曾帮戚老师照看三个孩子,也是夏生的恋人,庄凌凌对这场戏亦无比重视,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,戚老师都不应该抢了庄凌凌的女主角。可角色的诱惑、首演的诱惑、舞台的诱惑,也或许对前夫的情感,戚老师使出肮脏的手段让庄凌凌无法完成首演,自己取而代之。果然,艺术成就和道德品质并不呈现正比。

戚老师更具争议性的,是她从来不是我们世俗中所认为的好妻子、好母亲。

昔日,戚老师为了事业发展去往省城,为了将丈夫所写的《追月》搬上舞台,她以肉体交换机会。“你们知道当演员有多么难吗”“我是一个女演员,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演员”“我要把《追月》搬到更大舞台”……

在与大儿子秋生(袁文康 饰)那场激烈的对峙戏中,戚老师第一次不顾优雅地为自己辩解。观众对于戚老师的抉择有各自道德上的评判,但台词背后的信息量,却也反映出早年戚老师为了艺术的艰难奔忙与痛苦牺牲。

戚老师一直无法得到三个孩子、尤其是秋生的原谅,更在于她不是一个好母亲。戚老师出轨之时,被秋生告发给父亲,父亲在《追月》演出成功后失踪,留下三个孩子。戚老师则自顾自地在省城、在更宽广的天地发展她的事业,除了寄钱回来,基本是任由三个孩子“自生自灭”。

秋生始终耿耿于怀的是,当妹妹冬好交友不慎未婚先孕,秋生带着妹妹去省城见母亲,戚老师只是让秋生带妹妹去打胎,她要赶去北京完成她心中更重要的演出。结果,秋生为出一口恶气打人致残,把自己送进了监狱,流产的冬好也发了疯……

无论外界眼里的戚老师,是怎样地声名鹊起、技艺精湛,在孩子们心中,这只是一个自私、冷血、不负责任的母亲,为了她自己的艺术追求可以丢弃一切,包括自己的孩子。

《追月》由此贡献了电影银幕上颇为稀缺的一个经典人物,也对女性的社会性别身份、尤其是母职身份进行一次深刻的探讨——如果一个女性,只是一个完美的理想追求者(戚老师是一个在艺术上达到顶尖的演员),却不是一个好妻子、好母亲、好女人,我们该如何评价她?

确定无疑的是,外界从来都对一个母亲更为苛刻。电影中,秋生的父亲其实早就知道戚老师为艺术所作出的“牺牲”,他很痛苦、但选择隐忍,被儿子拆穿真相、自尊心破碎的他,在戚老师成功完成演出后失踪了。从他的立场上看,他是为了成全戚老师,而无论秋生还是夏生,对父亲一直是含情脉脉的印象,他们将父亲视为婚姻中的“受害者”,也就未曾计较父亲不管不顾丢下三个孩子是否不负责任。

戚老师却要受限于“母职”身份。母职不仅仅是指涉女性繁衍后代、抚育新生儿的自然属性,也包括一种社会属性:在许多社会文化中,女性普遍被赋予主要的育儿责任,这种期望往往导致女性在职业生涯和家庭角色之间面临艰难选择,并对女性的职业发展和个人自由形成束缚。假若是秋生的父亲去省城追求事业、戚老师留下来照顾孩子,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,可二者身份对调,戚老师就成为不合格的母亲。

也许,重点从来不是我们该如何评价戚老师,而是当贤妻良母是主流、当女性困于母职被视为自然而然,《追月》所塑造的这个自私、有野心、敢于追求自己的艺术理想,不惜牺牲其他方面责任的戚老师,本身就是有意义的。它展现的不仅仅是多元人性,也是对传统女性角色的挑战和颠覆,触发观众对于女性境遇的思考,促使人们重新审视母性和个人理想的冲突。

《追月》是戚老师的成名作,也是她人生经历的写照,戚老师如同嫦娥,抛下人间的一切,义无反顾奔赴圣洁的艺术殿堂。在我们惯常的认知中,嫦娥是悔恨的。李商隐在诗词中写道,“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”,他想象嫦娥在寂静清冷的月宫里,面对碧海般的青天,每夜都沉浸在孤独和悔恨之中,深深怀念人间温暖和亲情,懊悔自己已经彻底失去。电影中的越剧《追月》同样如此唱道,“空悔恨,碧海青天,夜夜凡尘心……”

戚老师固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回归她的“母性”,但假若人生重来,“不疯魔不成活”的她真的会放弃事业、回归家庭吗?并不见得。

“嫦娥应悔偷灵药”更像是传统社会理念中想象中的女性,但对于戚老师这样的人来说,也许她从来“不悔偷灵药”。吃灵药奔月,何尝不是“嫦娥”一种主动选择命运的行为?她不甘于平庸的生命状态,出于对自由、独立和更高艺术境界的向往,敢于跨越常规,踏入一个无人涉足的领域,尽管这条道路充满孤独和未知。这需要怎样的魄力和勇气!

“嫦娥应悔偷灵药”的故事讲得太多,或许我们需要“嫦娥不悔偷灵药”的讲法。这是戚老师这个角色的意义,是《追月》这部电影的价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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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于:8个月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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