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检察长眼中的《九部的检察官》

2024-09-08 06:40

电视剧《九部的检察官》剧照（图片来源：豆瓣）

《九部的检察官》开播那天，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这么一段话：“一天未检人，一生未检情。期待专门给未检人的片子，作为男未检处长，与有荣焉。”

“未检工作我没有接触过”

电视剧《九部的检察官》剧照（图片来源：豆瓣）

“未检工作我没有接触过。”这是《九部的检察官》一开始，即将担任区检察院第九检察部（未成年人检察部）主任的雷旭所面临的境况。

“未检与其他检察工作有什么不同？未检检察官是做什么的？未检都开展哪些工作？”原本搞侦查的“百变检察官”雷旭对此充满迷茫，甚至一度陷入无事可做的尴尬境地。而雷旭的迷茫和疑问，同样也是普罗大众的疑问。很多未检人，起先也是带着这个疑问走进这个部门的，比如我。

2017年，从事了27年公诉工作的我被安排到浙江省杭州市检察院未检处担任处长。那时作为全省比较稀缺的“男未检处长”，我也像剧中的雷旭一样有点懵。《九部的检察官》重现了当年的我，也重现了未检工作初创阶段筚路蓝缕的不凡历程，带我重回那激情燃烧的岁月。

“未成年人案子结案后

才是我们未检工作的开始”

电视剧《九部的检察官》剧照（图片来源：豆瓣）

“未成年人案子结案后，才是我们未检工作的开始”。都子瑜的这句话，是对未检工作的高度浓缩。

当年初进未检部门的我，感觉未检工作无非是“小儿减半”——这不就是缩小版的成年人案件办理？但没想到，一进入状态我就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：儿童证言，心理干预，亲职教育……一个个新名词扑面而来，让我应接不暇。原来未检工作远比想象中更专业，一个未检案件办理下来，不但不比成年人案件来得轻松，而且需要投入的精力和时间成本更高。

与办理成年人刑事案件相比，办理一个未成年人刑事案件，除了审查证据、认定事实和适用法律，还必须落实刑事诉讼法有关未成年人刑事特别程序的各项要求，并单独或者协调有关部门、组织对涉案未成年人开展帮助教育、关爱救助等工作。即使案件办结，跟踪考察、帮教预防等工作依然需要继续。

一个未检刑事案件所包含的办案内容和程序要求，可能与普通刑事案件相比，是1:5，或者更高，若论现在所说的“结构比”，主动履职、综合履职的比例相当大，为此我们的要求是，“要改变单纯以办案数量评价工作的做法，探索建立涵盖未成年人检察各项职能，体现未成年人权益保护、教育感化、犯罪预防成效的工作评价机制”，就是要全情投入做好案件“后半篇文章”。

实际上我们都知道，哪里有什么“后半篇”，未成年人保护根本就是一篇完整的“大文章”。记得那时组织协调和亲手办理的一件生父杀子未遂案，在将近十年后的今天，检察机关依然在协调各方对孩子继续进行默默地帮扶，而且要不着痕迹，静待孩子的成长。

这就是未检检察官的日常，也是他们有别于其他检察官的地方。

“那不是你的错”

电视剧《九部的检察官》剧照（图片来源：豆瓣）

未检检察官首先是大家熟悉的“公诉人”，打击犯罪的重要力量。负责办理侵害未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犯罪的刑事案件，比如剧里未成年人周乔涉嫌的诈骗案、过失致人死亡案，又比如未成年人姜筱洁被性侵案。

保护未成年人不受侵害，是未检工作的重要任务。大量的侵害未成年人案件，或隐或显，需要我们以火眼金睛去揭示。有些案件显而易见，但却没人去报警；有些案件不为人知，那是因为孩子不知、不敢、不会求助；有些案件，是孩子担心自己的父母知道了会责怪甚至暴打，熟人知道了会歧视，所以选择了隐忍，就像剧中的姜筱洁。

姜筱洁被性侵后虽然没有第一时间向公安机关报案，但在雷旭的法治讲课之后，她还是选择勇敢地说出自己被性侵的事实，并且保留了相关证物——那一只眼镜腿和案发当天她穿的衣物，都为后续案件的侦破和证据链的形成发挥了关键作用。

在未检案件办理中，我们常会遇到像姜筱洁一样被强奸或者被猥亵的女孩，有的孩子顾虑重重，有的孩子不懂如何求助，有的家长知道了也会像筱洁的妈妈一样，希望家丑不外扬，不愿面对这一现实，他们甚至阻止孩子报警、作证，有的时候孩子面临反复的询问与质疑，还可能会遭受二次伤害。遇到这种情形，未检检察官有时也会感到无助、焦虑，甚至自己也需要心理干预。

怎样让孩子得到最好的保护？那就是在无数次的挫折后再一次耐心地告诉他们“那不是你的错”，努力说服他们勇敢地说出真相，或者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再尽最后的努力挖掘证据，对被害人的询问以一次询问为原则，尽最大可能减少因讲述被侵害过程而对未成年人造成的二次伤害，积极开展心理疏导干预，解决未成年人心理健康问题，以忠诚履职照亮“隐秘的角落”，保护好“少年的你”……

比如面对众多原因导致的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发现难、干预难、取证难等问题，杭州检察机关首创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强制报告制度。这项改革实践随后引发了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，2021年6月1日，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正式施行，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强制报告制度被写入其中，在法律层面得到确认，为尽最大可能保护好孩子提供了法律支撑。

“我们要为孩子们的将来考虑”

电视剧《九部的检察官》剧照（图片来源：豆瓣）

“少年有梦，法不可违，知错能改，善莫大焉”。近年来未成年人恶性案件高发，引发了全社会的广泛关注，人们在反思未成年人保护的同时，也在思考这个特殊群体犯罪预防的问题。

为此，要旗帜鲜明地做实“预防就是保护，惩治也是挽救”，对未成年人实施的故意杀人或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等严重犯罪，符合核准追诉条件的，要依法追究刑事责任。要积极协调推动专门学校建设，健全罪错未成年人分级干预机制，加大教育矫治力度，携手各方坚决遏制未成年人犯罪高发势头。

未成年人走上犯罪道路的原因是多方面的，对他们的处置也要充分考虑未成年人个体和案件的特殊性。

剧中，姜筱洁因为受到来自母亲的控制，在长期压抑的环境下，萌生了逃离母亲的想法，之后姜筱洁和饱受长相歧视的好朋友张芸芸演了一场“校园欺凌”案，由姜筱洁假装欺凌张芸芸，并故意被监控拍到，再由周乔通过技术手段获取监控视频，找人扮演张芸芸的姑妈，以欺凌视频向姜筱洁的母亲索要20万元，10万元给张芸芸去整容。

检察官几经调查、谈话、开导，三个孩子都不再隐瞒实情，一个隐藏在虚假“欺凌案”下的诈骗案浮出水面。

案件查清后，检察官雷旭、都子瑜找来姜筱洁、张芸芸、周乔三方家长，为和解创造了条件，最终姜筱洁的母亲愿意谅解，也看到了自己以往对筱洁情感上的忽视。检察院对姜筱洁、张芸芸、周乔依法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决定，开启矫治教育，并通过心理干预帮助三个孩子走出心理阴霾。

因为未检工作面对的大多是具有可塑性的孩子们，所以未检工作虽然会面对孩子们的叛逆、家长们的不理解、糟糕的亲子关系、各种各样的心理健康问题等，但正是因为面对的是孩子，所以才更应该投入更多的耐心、信心、决心，正如剧中检察官所说的“我们要为孩子们的将来考虑”。

剧情的最后，三个孩子都憧憬着美好的未来，也让我想起有个被附条件不起诉的孩子，在帮教期间考上了大学，她在来信里说“从今往后是新生”。每每这时我会觉得，为孩子们的未来考虑，做再多工作都是值得的。

“孩子的事不只是你的家事

还是九部的事

也是整个社会的事”

电视剧《九部的检察官》剧照（图片来源：豆瓣）

未检检察官除了公诉人的角色之外，还是孩子的“国家监护人”。

“孩子的事不只是你的家事，还是九部的事，也是整个社会的事，我们不仅要管，还要一管到底。”都子瑜对星星的爸爸说的这句话，虽然在告诫他不能随意殴打孩子，但何尝不是说出了未成年人成长的几个关键因素，家庭、学校、社会、政府等各个主体都应当承担起各自的职责。

剧中姜筱洁、张芸芸、周乔、星星，四个家庭都有着各自不一样的难题。姜筱洁妈妈忙于事业，忽略筱洁的情感需求和生活状态，却又对筱洁强加控制，否定她的爱好和意愿；筱洁爸爸是全职爸爸，本该悉心照料筱洁的生活却沉迷赌博，并在妻子的压力下，选择性忽略筱洁的精神需求，剧中每一个筱洁在家的镜头，都能看出她的隐忍、不满和压抑。

张芸芸父母都在国外，只有一个姑妈在身边照料。周乔母亲患有疾病，父亲酗酒、家暴。星星从小父母离异不在身边，只有爷爷陪伴。

筱洁、芸芸、周乔正是因为在父母那里感受不到被爱、被尊重、被信任，所以看上去像问题少年，而星星虽然年幼，却也无时无刻不期待着妈妈来接她回家。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，父母的陪伴、爱、信任、尊重、教育、行为规则的树立，是未成年人成长的土壤，没有这份爱和土壤，未成年人就会在成长的道路上迷失，在青春期冲动、冒险、刺激的驱使下，出现不良行为，如沉迷网络、逃学、吸烟，或者出现触法行为，如打架斗殴，重者甚至触犯刑法。

正是看到了家庭对未成年人的影响，未检工作重视家庭教育指导、重视监护督促。都子瑜对星星爸爸提到的《监护督促令》，就是未检检察官在办理未成年人案件中，如果发现未成年人的父母存在监护缺位等问题时发出的文书，以督促未成年人的监护人正确履行监护职责，优化家庭教育，保障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长。

除了描写家庭，《九部的检察官》还深入刻画了未成年人保护和扫黑肃贪的关系。

仕杰集团背后黑产业，涉嫌引诱未成年人犯罪、威胁筱洁一家改口，旗下夜店、网吧违规接纳未成年人陪侍、上网等，让观众更加全面地理解了未成年人保护和犯罪预防，与这个社会内在的深层联系，也才有了剧中更多描写未检工作的场景。

剧中，雷旭隐秘调查夜店、网吧违规接纳未成年人片段，戏剧性地刻画了未检检察官行政公益诉讼的履职内容，这时未检检察官是孩子们的“公共利益守护人”；而“雷旭舞台演绎法治课”，则生动地向观众们传达了法治宣讲的履职内容，这时未检检察官是孩子们的“法治领路人”。

“孩子，你对自己的未来不好奇吗”

电视剧《九部的检察官》剧照（图片来源：豆瓣）

《九部的检察官》有很多治愈的台词，但最打动我的，是雷旭在海边对筱洁说的话。

筱洁因受威胁当庭改变陈述，说自己不是被强迫，而是自愿与苏达发生了性关系，之后受到了铺天盖地的网暴，不堪重负选择跳海，被检察官雷旭救下。

雷旭说：“你才16岁，干嘛就要想到死呢？你说将来你会考上什么样的大学，你不好奇吗？等你毕业了，你会参加怎么样的工作，是当个医生还是检察官，或者当个画家，你不好奇吗？”

万物皆有裂痕，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。这几句话配合雷旭温暖的声音，如同一道光点亮筱洁内心的期望，也深深地触动了作为观众的我。

我从事未检工作那些年，遇到的一些涉案未成年人和剧中的孩子一样，他们16岁，却对自己的人生自暴自弃。他们从起初的旷课开始，慢慢发展成逃学、辍学，从起初的吸烟、打架开始，慢慢发展成吸毒、犯罪，看似“洒脱”、无所谓，实则是他们在渐渐迷失的过程中，对自己的未来渐渐丧失了信心和希望。

未成年人在实施犯罪前，往往都已存在各种各样的不良行为，需要在出现苗头时提早介入，避免更为严重的后果。所以，我们对涉罪未成年人不能一放了之、一罚了之、一判了之，而是需要配套专门教育、矫治措施或帮教措施，扭转他们的行为偏差、心理偏差，让他们重拾对人生的希望，激发他们对未来的好奇，帮助他们走出人生的困境。

“我帮助了他们

所以我发自内心地为自己感到自豪”